蔡益山從一九九五年開始與我們參加「臺灣告白歲月流轉50年」的全省巡迴演出。一九九五年年底,劇團歲末聚餐,包下一間有榻榻米的房間,大家可以恣意的喧鬧。蔡益山說他不能吃東西,一個人獨自坐到一角,我想他大概是胃炎之類的吧!也沒特別在意,我請他過來喝喝茶,他說他連水也不可以喝,我想他真會自我節制。過完年後我打電話去問候他並預約巡迴演出日期,他告訴我他事實上是得了膀胱癌,醫生說少則兩個月多則半年的時間而已。我驚嚇得大叫並當下立刻決定:「蔡益山,你不可以死,你是我的男主角,我下一部戲以你的故事為主角。」「我現在正在做化療,身體的情況很不穩定,平時好好的,有時候走兩步便又大出血了。」,「不行,你不可以這樣就走,這樣吧!現在開始做功課,我問問題,你把你的故事告訴我,我記錄下來,我沒問到,你記得的部份自己寫下來,每天都要寫,要打電話給我報告。」。

「臺灣告白歲月流轉50年」從一九九五到一九九七年春共有二十多場巡演,坐在遊覽車上我常要求司機緩緩開,免得震動太厲害,蔡益山不舒服。他還是常常出血,有時候演出前一晚他答應要來,到了演出當天中午他說他晚一點來,到了下午五點他來電話說他馬上趕過來,到了七點鐘大家準備上台之際他來電話,他實在無法趕來了。幸好這些老演員經驗靈活,可以頂過去。其中,有五次蔡益山臨場無法出現,我只好廣播向觀眾致歉,但演出完畢觀眾都無法猜出那一部份少了一個演員。

蔡益山的病情時好時壞,大多時候他獨自勇敢面對,我問他說:「這麼常出血,難道沒有別的方法可以治療嗎?」,他說:「醫生建議我割掉膀胱,揹尿袋。」「如果這樣可以阻止癌細胞,你何不試試?」,「不行,我要活得有尊嚴!揹尿袋我覺得像是殘缺的人,我不接受!」,「蔡益山,你要想辦法好好活著,我們的故事也快寫好了,你是我的男主角!」,「老師,放心,我要給它拼下去!」。


一九九六年,蔡益山不是住院就是正要去住院或剛從醫院出來,他總是不時的打電話給我,聊他的故事,我做記錄,他自己也提筆以事件分類寫了數十頁。健康的人是難以體會在病痛中人所需要的勇氣與尊嚴。蔡益山平時總是以愉悅的聲音與我通電話,所以我無法想像他病情的嚴重性。有一天他來電話,以極虛弱的聲音撒嬌地說:「老師!你再給我說一次,我是你的男主角!」我毫不客氣的大聲說:「蔡益山,你不能給我死掉,你是我的男主角!」。

一九九七年五月,我通知蔡益山開始排練以他的故事為主的「臺灣告白(三):臺灣查埔人的故事」他同時也告訴我一個大好消息─他的癌細胞全部清除了,他奇蹟的比醫生預測的多活了好幾年。九七年十月,以他自傳製成「歲月百寶箱」的故事在國家劇院實驗劇場演出八場,全省巡演後,一九九八年三、四月我們應邀赴英國倫敦歐洲老人劇場聯盟藝術節演出。第一場演出完畢,全場起立鼓掌、尖叫、飛吻;演員們─他們不是專業演員當然不知道這個規矩─沒有再度出來謝幕,歐盟主席從控制室把我叫了出來,去後台請他們出來接受觀眾的熱情,此時觀眾更加鼓掌甚至大步踏地喝采,演員們一個個怯生生的走出來,看見全場尖叫、淚流滿面大聲踏步的觀眾,害怕的躲在我身後問道:「老師,我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事?」。此後在整個藝術節期間,他們在餐廳、在洗手間、在樓梯走道,總是被一批批的「仰慕者」擁抱、親吻。在格林威治村─倫敦藝術節所在,到處貼著海報,「THE STORY OF TAIWANESE MEN」,我們走在街上常遇到當地居民翹著大姆指對我們說:「Taiwanese Men,wonderful!」。

一九九八年六、七月,歡喜扮戲團在紐約為慶祝大紐約市一百週年演出,七月中旬回台北,蔡益山答應我演下一齣戲「臺灣告白(四):如果你叫我」。八月,蔡益山赴醫院例行檢查,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大量出血,內臟衷竭,於八月二十五日病逝了。

八月二十六日,大夥兒來排練,蔡益山沒來,我宣佈了蔡益山去世的消息,大家一陣愕然,難以接受。在同一天,我剛收到文建會公文,我同時向大家宣佈公元二千年六月,文建會將邀我們再度赴紐約演出,大家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靜默一陣子後,突然爆笑出來,笑得在地板上滾來滾去互相踢打耍鬧著,這群平均七十四歲的年長者互相說道:「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我們絕對不能死,來,大家勾勾手!」。

(作者:彭雅玲,歡喜扮戲團導演。本篇載於《自由時報》88/02/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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