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排練《臺灣告白(四):如果你叫我》的時候,因為大部分的老人演員都是外省人,所以各自都說著帶有獨特口音的「國語」。

秀清是汕頭人,因為是南方人所以看起來像本地人,因此我要求她偶爾穿插幾句汕頭話。「我忘記了,我不會說汕頭話。」我,一個聽故事的人,總是要求自己不要對他們的回憶作任何評斷。我要秀清去找一些汕頭鄉親,要他們教她幾句汕頭話。「不行啦!我找不到會說汕頭話的人,他們都只會說國語......。」排練近一年了,秀清還沒準備好說汕頭話,最後,我只要求她說台詞中的一句話,「我是汕頭人,十七歲從上海逃難到台灣。」我的要求是很明確的,「只要說一句汕頭話。」當她下一次來排練的時候,終於用她所謂的汕頭話,說這句台詞,雖然我不懂汕頭話,但我知道她就像現在的台灣小孩用很彆扭的方式說台語一樣。我說:「你下星期來,給我說道道地地汕頭口音的汕頭話。」「我說的是汕頭話呀!現在的汕頭人說汕頭話都夾雜的一些國語口音的。」「只有這句短短的台詞,你必須說汕頭話。」「我不會說汕頭話,我忘光了。」我心裡很了解這個小女人的心事,想想,她十七歲從汕頭到上海這個大城,只會說汕頭話,那上海人的吳儂軟語,那上海人的高樓繁華,那所謂的海派作風,看在這沒機會唸很多書,只會說汕頭話的鄉下少女眼中是何等感受。後來,來台灣,嫁給外省軍人,住眷村,那個年代大力推行「國語」,方言是沒有任何空間的。一九八七年台灣解嚴了,但有多少經歷戰亂、政局轉變的中、老年人心中無法解嚴。別說汕頭人了,屬於三大族群的客家人,有多少人是隱形的。

在同一齣戲中,劉蕉妹便是嫁給外省軍人的客家人。我也同樣要求她說一段客家話,這位天蠍座性格鮮明的女是便清清楚楚的先用客家話,再用國語說一遍她的台詞。每一次都讓我大大的讚美她。

戲快上演了,秀清的汕頭話還埋在深深的黑洞裡,我沒有辦法,只能等待。我讚美她其他的各項表現,但關於汕頭話我保留,我不施加壓力要求,我也沒有放棄這個念頭。

有一天,戲正在排練,我照例cue音樂,突然我全身發抖,心跳加速且滿面通紅,我的淚水不自主的嘩然流下,秀清,正在用她到地的口音說出:「我是汕頭人,十七歲從上海逃難到台灣。」

自此以後,每次排練或演出,只要秀清說出這簡單的一句台詞,我便不自覺的流下淚來。我相信,我真的相信剛開始我要求她說汕頭話時她是完全遺忘了。如果不是遺忘,她怎麼能每次面對那多難的往事,如果不是遺忘,她怎麼重新開始?如果不是遺忘,她怎能帶著永恆的傷口面對未來?回憶,難免觸痛傷口,我了解,然而,生命是有限的,回顧過往的足跡使我們成為無限。

(作者:彭雅玲,歡喜扮戲團導演。本文載於《自由時報》88/0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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