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喜扮戲團是一個口述歷史劇場。
從1991年起,我到台灣許多大小城鎮訪問年長者,並將他們的生命故事編輯起來,邀請他們來台北的排練場排演,1995年正式推上舞台搬演「臺灣告白系列第一輯」到2003年止,我們正在製作「臺灣告白(十):春天來的時候」。

今天我要特別介紹的是「臺灣告白(六)」,由一群客家族群所作的口述歷史生命告白,劇名是「我們在這裡」。客家族群是台灣三大族群之一,人口號稱五百萬人,然而生活在都會中-台北市的我,很少聽到客家話,也很少知道誰是客家人。客家人,在中文字面的意思是作客的人。二千年前,客家人源自中國北方,因為戰亂及朝代更替,他們逐漸南移,十九世紀末,中國東南的廣東省匯聚最多客家庄,二十世紀上半他們已分散全世界各地了。

做客家族群口述歷史前,我在報上登了一個標題召喚他們:
一個曾經保留自己特色
並以此為榮的族群,如今散落全球各地
他們的家族倫理、音樂傳統、產業文化
甚至語言 都已逐漸有意無意地被掩埋了
在大都會的客家族群
你們在哪裡?

在我說故事之前我要先介紹我的背景,我的祖父母是客家人,住在客家庄,然而我們卻不知道他們為何搬到那個客家庄,我祖父去世二十年之後,我們才發現祖父的父親是清朝的秀才,日本人侵略台灣時,他們放棄自己的田莊四處逃命。祖父母雖然搬去偏遠東部的客家庄,然而當我出生時,他們已搬離客家庄而且全都不說客家話了。
客家人變成都會中的隱形人,在我們這一代愈來愈普遍。我花了六年時間,每天半小時從電視、廣播中學會客家話。但是我沒有人可以交談,因為在台北市很少人在公共場所說客家話。因此我要大聲問:
這些隱身在都會中的客家族群,你們在哪裡?

終於我有十五個來自全省各地客家庄的團員,其中只有一個是男的,四個小孩,十個女人。女人年紀四個超過65歲,六個在40~50歲間。這些人的原生家庭99﹪是農人。
我給團員們一些功課,例如:
你的祖父的祖父原本住哪裡?做什麼工作?

你的祖父住哪裡?做什麼工作?他們為什麼搬遷這個客家庄?
你們原本住在哪個客家庄?搬來台北多久了?
當初為什麼離開客家庄?

今天故事的女主角是劉蕉妹。
蕉妹一九三0年生,她是十個小孩家中最小的女兒,她有五個哥哥,四個姊姊,姊姊每一個出生不到一歲便都送人了,然後,他們又收養四個小女孩,這些小女孩,一丁點大時就得幫忙家裡工作,長大後就和哥哥們結婚。
蕉妹原本也該送人的,幸好他父親回家及時阻止,所以她是在自己家裡養大的。

養女,在客家庄是普遍地,蕉妹是生長在小康家庭,也送走自家的小女孩,大地主家也是把女孩送人,窮苦人家更是如此;他們交換小女孩,奴役小女孩,最後與收養家中的哥哥結婚且省了一筆嫁妝。一個家庭中的母親也是別人的養女,祖母也是,姑媽、阿姨、嬸嬸、伯母都是養女,在我的團裡,即使45歲的女人也有被送養的經驗。這些女人長期在受虐、委屈、被奴役的卑微中求生存。

蕉妹二十歲,自護校畢業後決定嫁給一個外省醫官,這在當時是觸犯客家禁忌的大事,客家女人只可以嫁給客家男人,至少所有客家母親都要自己子女與客家人通婚。嫁給外省人,照當初的習俗她們會恐嚇女兒,寧可把她剁碎餵豬吃,也不可能允許女兒嫁外省人。
蕉妹面臨生命中的大抉擇。在她結婚那天,她家中的親友沒有一個人來參加。
蕉妹現今七十三歲,尚未回到過娘家,依客家人的習俗,嫁出去的女兒必須有男性長輩來帶她才可以回家。
蕉妹父母去世時,沒有人帶她回去。
蕉妹大哥臨老在她服務的醫院住院,瀕死前蕉妹懇求他要他的兒子帶她回去,她大哥至死也不肯。
蕉妹的哥哥一個一個地走了。沒有人帶她回去。

「臺灣告白(六):我們在這裡」,是他們當初為何離開客家庄去台北打拼的心情故事。
首演是二000年九月,在德國Wuppertal及柏林演出。十月在台北國家劇院演出,在台北演出時,預售票情況不好,第一天只有十張,第二天只有一張,其他場次空白。然而演出一場後,接下來每天爆滿,許多客家人生平第一次買票進國家劇院,演出完畢,他們的掌聲不是熱烈,許多人卻久久不忍離去。他們一小撮一小撮的安靜地在觀眾席一角或在黑幕旁,似乎很多心事,但當我的演員走出來時,他們也不願意與演員交談。

或許就如他們自己說的,在公開場合說客家話很不習慣,更不習慣表態自己是客家人。

由於我的團員本來來自全省各地的客家庄,我們最大的心願就是「返鄉之旅」,回到每個人的客家庄,把自己當初離開家鄉的心情故事與家鄉人分享。
二00一年,我打電話去一些客家庄洽談演出事宜,結果我得到的答案:客家戲?我們不看客家戲,免費的我們也不要。就算你請遊覽車來載觀眾,請他們吃客家點心,送小禮物,我們都不去看客家戲。我們返鄉之旅的信念沒有因此受到打擊,四月、五月演出完畢,客家鄉親或安靜的等在場邊,或緊緊抱住演員,或握著演員的手默默流淚。較大膽的女人在我耳邊細語:「你們演出多年來我們不敢說出來的心聲。」;有的女人說:「當時我只是小女孩,我只能偷空把自己躲在衣櫥裡,躲過所有外在不平的世界,今晚我在黑暗的觀眾席中放心地為我不平地心事流淚。」。
歡喜扮戲團巡迴時發現一個特殊的觀眾,我們有一小群女性觀眾悄悄的跟隨我們到各地客家庄,她們在每一場演出中躲在黑暗的觀眾席默默地為自己的心事流淚;曾經有多次,我們演完,收拾完場地,還有人躲在角落無法回神。

「我們在這裡」包含那一代客家女人黑暗中的心事。在劇中結尾,我要演員打開記憶中的藍布巾-客家人常用藍布巾包東西,如手提袋的功用。在藍布巾中,他們看到什麼是支持他們心中的大愛,那個足以讓他們在困境中不卑不亢的精神。
73歲的秀春說:我有兩次差點被送出去,我很慶幸沒被送走。
65歲的淑郁說:當年祖母多次要賣掉我,幸好爸爸把我藏在衣櫥裡沒被賣掉。
49歲的璽嬿說:母親不要我,祖父多次帶我到深山裡送人,當年父親揹我過吊橋,肩膀上的溫暖還在我心裡,沒有那溫暖讓我覺得我生命不值。
43歲的惠美說:打開藍布巾,我看到當年父親給我的信封,裡面有我來台北唸大學的學費,父親說農人種田跪在田裡曬腳底板太辛苦,拿筆賺錢比拿鋤頭容易。現在我賺的錢比那時的學費更多。
41歲的春秋說:我的藍布巾裡是空空的,當時家裡太窮什麼都沒給我,現在我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小孩。
蕉妹,那個20歲結婚就不曾回家的女人,打開一層一層又一層生命的藍布巾,最後她說:「當年的決定,我至今都不後悔。」。

「我們在這裡」至今已到過32個客家庄演出,這兩年每一個客家庄都熱烈期待歡喜扮戲團的出現,他們準備客家菜,客家精美點心,甚至是龐大的義工團,到每個小村子去邀請深山中的客家村民看戲。
看戲後的反應仍是安靜地擁抱,奪眶的淚水,以及緊握雙手沒有說出來的感謝。就如每一個客家庄的鎮長告訴我的『「我們在這裡」讓我們找到客家人對客家族群的認同
感。』。
一位德國導演在柏林藝術節中告訴我:這是sad story,但不是tragedy,其中有不滿,
但她們不抱怨有不平,但她們不卑不亢她們沒有控訴只是呈現真實的生命我們在這裡。

(作者:彭雅玲,歡喜扮戲團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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