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歲的吳明因胃疾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聽著收音機,收音機正播著歡喜扮戲團,一個年長者的口述歷史劇團,正打算招生。做了四十年的牧師,吳明決定讓自己最後一段的生命和以往的自己完全不同,他報名參加劇團。

當初進來劇團的吳明與任何其他的人完全不同,他端坐在椅子上看大家做運動,他說話溫和卻很嚴肅,「我的家教是不容許我做這些的!」。當大家唱著兒歌跳著舞時,他只坐在角落觀察,「我只是觀察。」,他板著臉說道,但每一次他都有準時出現在排練場。

當大家四肢趴地做脊椎運動時,老師要求一節一節的脊椎拱起來然後一節一節地凹下去時,吳明的背又厚又硬像烏龜的殼,我就想這真是「不可能的任務」呀!然而,他為什麼要來?

「我是來彰顯主的恩典的。」,四十年的牧師生涯吳明沒有因此放一邊,一群瘋瘋癲癲的劇場人也沒有動搖吳明的天生氣質,他,為什麼要來?看著他僵硬的身體與不動如山的神情,我常常自己問自己。

後來情況有了改變。卓明老師要大家做一件與自己的身分最不符合的事情,吳明用炒菜跳一支舞,好可愛。卓明又要大家呈現一個夢境,吳明說他做了一個夢,夢見四十年前去世的太太。吳媽媽生前最愛吃炒茼蒿而吳明卻不喜歡那股怪怪的味道,每次他們總分別炒兩盤不同的菜各吃各的。在夢中,吳明與太太一起上菜市場買菜,就只有買了茼蒿菜,他倆一起炒茼蒿菜,吳明突然發現茼蒿菜很好吃。吳明醒來之後,他果然去買茼蒿菜,而竟然發現茼蒿菜真的好吃。吳明懊悔不已,早知道他就要和吳媽媽一起吃炒茼蒿菜呢!吳明在夢中的真情流露後來成為「如果你叫我」這齣戲的片段,舞台上的吳明是大家投射父親的形象,無論在國內國外演出,大家都把又固執又深情的吳明當做自己的爸爸看待。「他總是叫我楊小姐,」,振宜說,「他叫秀清、東海、蕉妹全只叫名字,卻對我有距離,只叫我楊小姐。」,振宜納悶著。我猜是妖嬈的振宜引起吳明少年心思的感動,才刻意以「楊小姐」來保持距離。吳明說他太太四十歲那年因癌症去世,知道自己將離去不忍吳明一個人獨立持家,還充當媒人介紹別的女人來接任,「哪有自己的太太當媒人介紹別的女人給先生的,我決不答應。」。為了應允她的深情,吳明決定去唸神學院做一位傳道者,守著他倆一路扶持的家。「我從前是抽菸、喝酒、打牌的。」,吳明說,他走向主是一個很大的決心。我們也開玩笑,「一定有很多女人想勾引你吧!你那麼帥。」,「年輕時更帥。」,吳明淡淡地笑著說。

陳偉誠老師的果托夫斯基肢體課對老人而言是一個很激烈的身體運動,然而在又唱又跳的童年回憶中,這些被歲月雕琢的肢體如老樹般重新冒出嫩芽,偉誠老師在工作時一向黑衣黑褲,起出這批老學員還勸他不要常穿黑衣服,「老人家最不喜歡黑衣服了。」,他們說。然而久了之後,他們變得很有能量,身體完全打開來,有一天吳明這個連夏天都穿西裝的牧師也穿黑T恤黑運動褲來排練,「看,我穿得跟偉誠老師一樣!」,吳明開心地說。

後來吳明身體心理不斷地改變,他一餐吃兩大碗白米飯,他健步如飛,一起下了捷運站去排練場他比我早一百公尺到達,平時決不搭電梯,他一個人走樓梯。最不一樣的是,他好愛開玩笑,很會說笑話,有他在總是妙語如珠,一起吃飯總是開開心心的。

然而他也沒有忘記自己的角色,有一次在工作緊張時,他突然冒出一句「我來替大家禱告。」,我們自然而然地圍成圈、手拉手,吳牧師以禱告詞加強我們的信心與能量,然後把這一切恩典歸功於主。有吳明在禱告成為我們緊密連結的儀式。

因為牧師這個角色,吳明有我們想像不到的潔癖。比方說,他的鞋底一定很乾淨,因為帶領導告要跪在前頭,所以他怕將髒的鞋底面向低頭祈禱的人很不敬,所以務必保持連鞋底都是清潔的。又比方說有一次我們要去英國倫敦演出,因為經費有限,所以我們決定投宿位在倫敦牛津街區的佛光寺,因為是佛寺,吳明認為有違他對主信仰的堅貞,所以他決定不去。我們全省南北跑、歐美各地巡演,這是吳明唯一缺席的一次。

我最記得一九九九年我們去德國科隆演出,吳明讓藝術節策畫人有很深的父親投射,每天早上一見到吳明就熱情擁抱叫他「Pa Pa,Pa Pa」。藝術節結束,分手時刻,這個德國人哭得淚流滿面,「我的爸爸也是軍人,這幾天好像在夢中父親又來回與我重聚,彌補我多年來鮮少與父親親密相擁的遺憾。」,他流著眼淚道別。

我最記得吳明跳「想飛」的情景,他在全長五分鐘的舞蹈中只做一個動作,就是分別五次將手往上舉高,做「想要飛上天空」的動作。這個動作很簡單,但對老人來說,手舉高撐一陣子卻是很難。吳明的演出真好看,讓「想飛」的意象在這老人身上看起來非常強烈。一九九六年我們在美國紐約洛克斐勒中心的台北劇場演出「想飛」,演出完畢,全場鼓掌。“They don’t dance.”,有一個老女人的聲音在觀眾席上大叫,我從後台邊跑邊跳地迅速往她的方向移動,“They don’t dance.”,她還大叫著。我看到了,是一位很有名的俄國芭蕾舞大師,有來過台灣做舞者的魔鬼訓練營,“They don’t dance.”,在掌聲中她持續大叫,我終於跑到她面前,深深一鞠躬,準備領教她的批評,“And yet, they dance so well!”,大師說。

從一九九五年到二00二年我們合作過很多次,巡演近六十場,休息了一陣子之後,吳明又打電話來劇場,「跟老師說我還可以再來一次。」。每年的聚會吳明總是勇氣十足地說:「我還可以再來一次。」,我於是決定請他以九十高齡再度出馬。二00六年九月他不慎摔傷,去馬偕醫院探望他,已經不能動彈的吳明卻一派輕鬆「我沒事的,就快好了。」,他是不讓我們擔心的,他臉上的笑容趕走我的疑慮。

「他是我們這群人當中改變最多的。」,振宜回憶著,這對一個八十歲的老人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演出「如果你叫我」多年之後,吳明才告訴我們他當年是投筆從戎的青年軍,是一位軍官,駐紮在福州,原本打算來接收台灣的,後來因為謠言認為有讀書的大學生可能有共產黨滲透,所以派一般的軍隊來接收台灣。他自己說,若是當年由他帶兵來台灣,或許與本地人的相處會不一樣。

二00六年八月吳明最後一次來排練場,我們為他拍了照片,製成椅套並與我們一起巡演了好多場。二00七年三月三十日吳明去世。當時不知情的我們還帶著吳明的影像在台北市天母、大安、信義、大同等七個公園演出。二00八年吳明的影像還將陪我們去好些地方演出,「跟老師說我還可以再來一次。」,我還可以感受到吳明熱切說著這句話的神情,只是這回少了吳明親自帶領的禱告了。

從一九九五年吳明來歡喜扮戲團至二00六年七月吳明的最後一句話「我還可以再來一次」,吳明本身就是我們最大的福分與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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