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管像一束花,一束包裝得很美的花。
每一朵花都有獨特的美麗。我所看到的是一束花,但,
一束花中,那,一朵花,是什麼? –尤金諾‧芭芭

這是實驗劇場大師尤金諾‧芭芭在看過江之翠劇場呈現他們的演出之後說的話,因為接下來,五天的工作芭芭將一一地把每一個人獨特的那一朵花引導出來。

「如同,你的體內有一個很大的礦區,你打開它,允許寶藏流露出來。用你已有的大師的技巧(指南管百年來千錘百鍊的經典演出)讓每一朵花都有她的品質,但你已成為一束花的一部份,你就忘了,一朵花是長什麼樣子。每一次你都要看到你自己打開,達到最大值,然後,收起來,那個過程。」。芭芭這麼鼓勵每個演出者,接著他要提醒一些撇步,讓演出者從傳統型態中長出自己獨特的質感。「當你試著分開每一朵花時要有創意。自己的節奏、自己的內在韻律、豐富的動力、張力是最大的創意。」。接著芭芭以「你好嗎?」與身邊的人打招呼為示範,「速度、動作、節奏可以一樣,但品質不一定一樣」,「即興創作意即有變化,有變化是,你的創造力!」。大師為創造力做一個明白的註腳。

「你們可以不用既有的曲調,即興演奏嗎,樂師?」芭芭問,每個樂師都皺著眉頭,不敢說不,但真的很難,然而仍鼓起勇氣小聲地說:「試試看!」。接著芭芭要樂師兩個人一組以他出的題目即興,「我要的是樂器間的對話,不是合奏。注意,找出你自己的一朵花!」,大師不斷地提醒已經熟稔經典樂章的樂師們。即興的題目是:「一個藍色的小孩,跑在森林中,躲在紅色的樹葉下。」。樂師即興了一段時間,芭芭喊停,雖然他不懂南管曲目,但他已敏感地察覺出樂師們的狀況。「是對話,不是合奏」,他再次強調,「雖然我給了一個奇怪的題目,對你而言,不熟悉。然而,一旦開始,自己,就出現了,而忘記了陌生的主題,但得自己從中設一些陷阱讓節奏有變化,如跑、躲等是一個元素,你需要回到這個設限,使樂器的對話有能量。我停、我聽,都可以再得到能量再度開始。」。接著芭芭以自身為例:「我現在在說話,說一個故事,好像我內在有一個人,當我開始說話時,這個內在的人就接手,替我自然地說話,專注在想像力上,讓話語自己流露出來。」。大師為即興創作做一個深入淺出的解釋,裡面的那個人就是潛意識,即興是不用頭腦去想的,是讓「內在的人接手」,當然內在的人也還有他內在的人,一層一層,就真的如同打開礦區般,允許他們內在內在的人冒出頭來。排練場的這些演出者在芭芭的眼中如深埋地底的古董寶物,現在是灰土蒙面,正等待大師深掘與磨亮。

芭芭又出了一個題目:「近處有一匹馬,遠處有一個女人,她們會相遇嗎?」。
他選出笛子與鼓來即興,但開始之前他讓三把笛子試音,然後要求「想辦法讓高音的笛子吹低音,低音的笛子吹高音,發現這個樂器各種不同的可能,或她以前不曾發揮的可能。」。笛子試音後,芭芭又為鼓說一小段故事以增加她的質感,「笛子是風,鼓,是一個女人。這個女人一手拿著一把刀,另一手輕撫著馬兒,讓馬被撫摸得很舒服,舒服得連刀割下去流了血也沒有察覺。」。於是笛子與鼓聯合即興,這是到目前為止,樂器即興最有感覺得一次。

芭芭再出一道題目:「玫瑰大風暴」。
「什麼?」,有人問,「大風暴,不是風、雨,是玫瑰。」,「喔,一定很溫柔。」,有人忍不住為這個怪題目咯咯發笑,這只是台灣女孩們普遍的表情反應,每個女孩都可能有這種普遍現象也沒有意識到特別表達什麼。然而芭芭即刻做出處理:「當我們用創造力去工作時,我沒辦法開玩笑,藝術家很脆弱,如果我們將日常生活帶進來,我們就無法創作了!」,「認真地做,別孩子氣,別用玩笑的態度,這個題目不要了,再出另一題:『像削鉛筆機一樣的甜蜜』。」,大師的題目都非常富有意象。

一天的工作結束了,歐丁劇場的演員茱莉亞‧瓦雷帶了一整天演員身體訓練,把她們從固定的南管身段中打開來。我告訴茱莉亞說:「這些演員、樂師很勇敢,她們願意挑戰自己,打破長久練就的傳統身段是很不容易的。」,茱莉亞說:「打破,是很不容易,創新也很不容易,打破、創新又要保有原來的特質是最難的。」。

接下來的排練變得很奇怪,英國裔的茱莉亞說著英、法、西、義等不同語言的台詞,另一個女孩則唱著南管。「這是一個對話,你們倆要好好對話。」,導演下了一個命令,接下來她倆不斷地試。芭芭對她們相遇、互動的時間、速度、動作高低等喬了又喬,他好像要把義大利肉醬麵與豆漿做結合,他不斷地嘗試看是否對味。我們觀眾不斷地看到番茄醬再加一點或少一點,豆漿再濃一點或淡一些,然後,我們覺得,這好像太勉為其難,當他一再一再地要求細節時,我們旁觀者的頭都低了下來……
一個鐘頭過去了,他請演員停住,「我雖然不懂南管,但我是根據人類的特質找出故事邏輯,即使觀眾不知道你在做什麼,但你的動作很真實,那就具有說服力。在工作當中被困惑卡住是很普通的,只有不斷地重複才能破除這種困惑。」,「南管的型式已經固定了,我們將延展這個風格,試著找出新的力量。就如同女人,或許走不快,但加入一個戰士在她體內就可以走得快了。然而我也要說,每個女人是半個女人、半個男人,而每個男人是半個男人、半個女人。有時,我要你把體內的男人呼喚出來,讓你像男人一樣地活動。」。

「我的導演工作非常依賴演員的即興創作」,大師明白地宣示。於是,每個人做一些南管的身段動作,加大動作、延展空間、改變速度,當大家把動作拉到最大值時,芭芭叫她們只選一段動作,坐在椅子上,做這套動作,想像在椅子上用同一套動作來捉打蚊子。接下來手揹在背後,做同一套動作……「藝術所以偉大是我們無法形容我們所看到的事情。有某些東西,就是無法用語言回答,我們無法用理性去工作,或用具體的方式表達出來。」。接著他要每個人即興出五十種縫紉的方法,並且給每一個縫法一個名字以便日後使用時可以記住並一再拿出來使用。「你是傳統,你正發明你的傳統,你要自己記錄下來你的技法。」,當大家不斷地在試動作時芭芭叫道:「同一種方式不要做太久,重複幾次就再試另一種。」,四十多分鐘過去了,他要大家停下來記錄即興出來的動作。「就如同寫字,我一個字一個字地寫,寫了三十個字之後,累積的文字可以編輯成一首詩。」。芭芭再度強調,即興、記錄即興、重複使用、善加剪接是他與演員工作的方式。

「給我一首情歌,一首哀傷的情歌」,這一天工作開始前尤金諾‧芭芭要求明儀唱一首南管情歌為這一天拉開序幕。接著他又對鼓手佳雯說:「妳可以用鼓聲來表達一個哭泣的女人嗎?她有時是小聲啜泣,有時候嚎啕大哭,哭得很淒厲。」,然後他要茱莉亞‧瓦雷與這個小堂鼓一起工作「落葉,風吹,葉飛,風舞」。然後茱莉亞像一個女巫師般發聲,佳雯揮著她的魔棒,兩個人創造出一個奇幻的秋風掃落葉,落葉狂捲風飛沙的意象,我相信每個人都和我一樣,很清楚地感受到這意象。
這是一個美麗的暖場,也預告著這一天即將面對諸如此類跨界、轉換、融合的挑戰。這一天還是有許多縫紉的即興。其中,他花了四十多分鐘陪伴一位女演員用真的縫衣針學習真實的縫紉方式,這邊穿過去,那邊拉出來,他很要求細節,不厭其煩一做再做,就算整段重來,他還比演員更記得住訂正過的細節,「我應該開一個縫紉班了。」,他為自己嚴格不懈地要求開一個玩笑。而做為一個演員,做為芭芭手下的演員,每一個人都有被照顧到,你可以很信任地將自己交到他的手中,不要矯飾做作,因為他一眼就看透你,在或長或短的時間,他會把你最好的一面磨出來。當然,演員一定也得準備好願意被帶領。

對於江之翠的演員我充滿敬佩,習慣傳統的身體、聲音訓練想要跳開來真的不容易,不斷地以新元素挑戰且不忘原本南管的本質,挑戰性極高。團長周逸昌說因為這些年來這群女孩子也曾有舞踏、現代劇場等訓練,他早已給了多元的方向。我想這就是台灣表演藝術獨特的地方,過去二、三十年來台灣表演藝術界不斷地在傳統與現代之間跳進、跳出,在長久的衝擊之下早已將異類內化成同類滋養、豐富本質的生命。

寫到這裡,台上的六個女孩正翹著腳,以她們最優雅的動作用針線縫腳丫,很荒誕、很滑稽,她們卻面容安詳。整段演出優雅得極南管,奇幻得極尤金諾‧芭芭。這個跨東西、縱古今的元素終於美妙地結合為一體了。

看她們工作四天,第一天充滿挫敗,面色土灰;第二天好像可以看到深埋土堆裡寶物的光彩;第三天每個女孩容光煥發;第四天她們已都像個小精靈一般。當第五天夜幕低垂時,芭芭說:「我可愛的女孩,我們準備好今天晚上的呈現吧!」。這些小精靈們充滿自信又愉快的美感,她們,終於,成為傳說中的「尤金諾‧芭芭的女人」了。

這幾天的工作坊相信參與的每個人都學習到很多,但學習到的卻不盡相同。尤金諾‧芭芭與茱莉亞‧瓦雷也知道他們在每一個地方都會造成不小的衝擊,「我們只是一面鏡子,照映出他們自己本來的東西而已。」,他們謙虛地說。是的,大師如同一面照妖鏡,照著身邊跟他工作的人員彎彎曲曲、歪歪扭扭的內在,也照出美好,對極致美好的嚮往與渴望。


※本工作坊記錄特別感謝江之翠劇場團長周逸昌特許我近身觀察大師們的工作過程。
※本記錄特別感謝現場翻譯丁凡,讓我們無後顧之憂專心享受大師的風采。
※特別感謝一年來牽線聯絡的吳文翠努力促成此次跨文化合作。


【本文刊載於《PAR表演藝術》181期(2008.1),頁92–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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