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婉容

『一隻猴子跳上床』打破『陰性空間』的刻板印象

彭雅玲在「一隻猴子跳上床」一劇中,以自己的懷孕經驗為藍本,帶領歡喜扮戲團資深的年長演員一起探索呈現了另一個鮮為人知卻分外重要的女性私密經驗和空間---懷孕經驗和育嬰房。這齣戲將懷孕過程中母親及父親的心理和身體所感受到的劇烈變化加以外化、舞蹈化及儀式化,呈現懷孕經驗中兩性所經歷的複雜身心變化與差異反應,使得傳統上常被神秘化、女性化的懷孕經驗和被柏拉圖所刻意神秘化的「陰性空間」(chora)﹐得以被打破解開。這種「陰性空間」神秘化所帶來的對女性的隔離和偏見,正可透過劇場中具有突破性的身體和空間再現的實際行動﹐來加以顛覆和打破。這也正符合了女性主義者伊莉莎白.葛羅茲(Elizabeth Grotz)所說的,女性應不斷發掘重新存在於現實空間中的種種多樣的方式,使陰性空間的神話﹐可以不斷被打破,改寫。(Grotz, 1994, 124)而其中以彰顯女性母性主體性的觀點來統攝全劇,更提出了女性用包容協商以消弭對立的親子關係的嶄新觀點。這個作品細緻而複雜地呈現了懷孕經驗中兩性所體會的多元空間和身體經驗﹐其中可以分為:身體的空間、心理的空間、幻想的空間和現實的空間,完全打破懷孕是女性專屬的陰性空間、閉鎖空間的禁閉神話。

身體的空間

以身體的空間呈現來說,本劇清楚地表現女性和男性在將為人父母時,身心所經歷的劇烈變化,而且常透過象徵性或舞蹈化的動作來表現,格外令人感到印象深刻。例如:戲的一開始,女主角用詩意的語言︰

「你答應過我要手牽手到最後
我的生命不該只有這樣
如果你可以進來我的夢中
你會知道 連我都不知道的事
好像這一切即將要消失了
連孤單都要消失了」(彭雅玲﹐20057a, 3)

加上一連串象徵性的動作﹐來表示對女性自我必須退位給即將誕生的新生命的焦慮,將為人父的男主角﹐將女主角的衣服放在椅子上,當作陪葬品,並且倒在衣服旁為她哀悼哭泣,他又拿出一朵花放在椅子上,女主角將一襲白紗交結男主角後,轉身離去,男主角握住椅把跨倒後,也拖著椅子緩步下場。這場動作啞劇不僅象徵母體的自我﹐將退位給新生兒的自我葬禮,如旁白詩詠嘆著:「甚至連孤單都要消失了。」也隱喻著將為人父母的這對夫妻間浪漫情感的退位和移轉,如旁白詩所述:「好像這一切即將要消失」,以迎接孩子這個新生命加入原本的夫妻二人組合。整個舞台也由繁複切割細微的雜亂線條組背景地板面,象徵著初為人父母內心的紛亂和分裂。

接著定一和品辰(男女主角的名字)開始展現這個新生命在母親身體中鼓脹和縮小的感覺,兩個人同時躲在大大鼓鼓畫著草莓的沙發軟墊上,對話著:

品辰:定一,他在這邊鼓起來了!
定一:在哪?在哪?
品辰:你一摸他又縮回去了。
定一,這是他的小腳耶!
定一:唉!真的是他的小腳!
品辰:他真的會來嗎?
定一:他真的會來。(彭雅玲﹐2007a, 1)

兩人接著輪流唱著兒歌和童謠,以天真可愛的動作和歌聲﹐彷彿模擬揣測著母親腹中胎兒的心情和動靜。品辰最後請「小猴子」(他們對孩子的暱稱)睡上面一點,兩人隔著腫腫的沙發軟墊(象徵懷孕隆起的胎肚)頂足而眠。這樣的用身體、姿態、相互動作和對話﹐以及道具,來直接呈現母體懷孕時身體的種種感覺,實在令人感到新鮮又有趣,並且第一次有機會﹐可以大方地描述懷孕時母子相連,不斷對話,夫妻一起經歷孩子在體內存在活動的私密感覺。

另外兩段描寫親懷孕時身體的具體感受的是「鳥籠—金童來了」和「就算我已懷孕很久」。前一段呈現孩子在腹中成長越來越大,品辰雙手快速向下交疊,彷彿想要壓住它,但孩子長大的速度和能量,都是母親怎麼也壓不住的,它一而再再而三地漲高,逼近母親,母親接著說:「我不斷地往前走......往前走......走......直到我看到另一個自己」......我嚇壞了!好像撞上一面鏡子。那個人是我嗎?我跟鏡子裡的「他」都不知所措,只能望著「他」乾著急。我得想辦法不注意他,我得想辦法」品辰向左轉身面對定一(背對下舞台),被他逼迫往後退,然後倒在地上。他把紅心放在品辰腹上。品辰:我還沒(品辰挺腰)準備好。(彭雅玲﹐2007a, 4)這一段「撞見另一個自己,也是用動作和意象來顯現母親身體和心理在懷孕時所經歷的壓力和焦慮。

另一段「就算我懷孕很久」則描寫懷孕後期母親仍然「無法想像有一個新的生命是和我一起的,我只能呼喚出......存在......」。(彭雅玲﹐2007a, 5)然而此時父親正在另外一邊焦慮他的工作業績不佳,接著兩人一起說話同時作走路的動作:「我必須用走路以及不斷說話的方式才能感覺孩子的存在,很多人說上坡對生產好,當我走在上坡的時候,我可以感覺到你不斷的往下滑,滑到我骨盆的下方,然後我的骨盆開始有了酸麻的感覺。這種酸麻的感覺,是我可以感覺到你在我體內存在的方式。」(彭雅玲﹐2007a, 5)。其中提到嬰兒下滑和骨盆時的酸麻感覺,是十分具體體的母體和胎兒血脈相連共同存在的肉身經驗,但身為母親的女性因為社會對懷孕過程的諱莫如深或許多禁忌,鮮少有機會表達這樣特殊而珍貴的感受,在「一隻猴子」一劇中,我們得以透過演員身體展現的象徵動作和語言,切身感受胎兒與母體和父親血脈相連,互相對話的親密和私密最早期的親子經驗,也肯定了母親承載生命時的焦慮、擔心所透露出的平凡中的偉大和孕育生命的神奇感受。

心理的空間

「一隻猴子」的另一個特色是呈現出懷孕期間的父母親的複雜心理空間,這裡且將它們分為「夢境」和「回憶」這兩種類型。除了前面所提到的母親的自我和愛情退位的葬禮動作場面外,這齣戲裡還有幾個表現母親的懷孕焦慮的夢境。

包括:在葬禮(二)的段落中,品辰看見:「我先生定一一個人獨撐大局,手捧著照片、香爐、骨灰罈,在家屬代表中,他既是男方又是女方,更是晚輩。我飄在半空中,望著他,心中為了我兩孤單的生命悲傷地哭泣,哭著哭著我便掉下來了。隔了一個星期,我發現我懷孕了。對於在十歲的小女生時期就發誓絕對不要生小孩的我來說真是晴天霹靂。定一和我在沙發上抱頭痛哭了好幾晚。」(彭雅玲﹐2007a, 3)這一段夢充分展現出初為人母及人父的恐懼、懷疑和初期根本難以接受的抗拒心理。

另外一場呈現焦慮的夢境是「無法旅行的鞋子」,這一段宛如重複夢魘的動作段落,以母親手持嬰兒,穿著單隻高跟鞋進場,卻發現鞋子根本不合穿,不斷呼喚丈夫去洗手來抱孩子,丈夫卻孩子氣的不肯洗手,母親抱著孩子一再出場、下場找不到合穿的高跟鞋,顯得焦慮、憤怒又孤立無援。彷彿是表達懷孕過程中女體獨自承受胎兒的壓力及害怕,以及被懷孕綁住失去自由的感覺。

除了透過夢境來傳達懷孕女性內心的焦慮和恐懼之外,彭雅玲也巧妙地運用了長者演員李秀、葉登源、楊振宜和楊積堂來演出初為人父、人母年輕夫婦心中揮之不去的與父母親相處的陰影回憶。定一飾演的年輕父親藉著幾段與登源之間的啞劇父子動作,表達出「我的爸爸不是個好爸爸﹐我自己也不會是個好爸爸」的深層恐懼。其中有父親對定一的責備,掌控和沉默的威脅感,這些透過父親在沉默中拉住定一風箏的線、按住他玩耍奔馳的小汽車﹐和定一以白色手套從背後鼓起勇氣觸碰父親肩膀後,竟然瑟縮在父親身後顫抖、哽咽、喘息等愛父親卻又不敢靠近父親的回憶動作,表露出定一與父親相處的兒時恐懼陰影。

而品辰則透過母親為她削蘋果吃,自己卻不愛吃蘋果,偷偷丟掉後被發現,以及母親力,狠命為品辰梳頭,企圖操控品辰的生活和想法的情節,表達出品辰對自己即將身為人母的擔憂:「我不想重複我跟媽媽的關係,我不想重複媽媽跟她媽媽的關係,我想逃離這種黑色的夢魘,可它又如影隨形,好像隨時可以把我淹沒,為什麼愛可以照亮了愛,也可以完全將它封鎖?關於這種愛的性格,我不願意認同。所有東西都在飛逝,唯有這種愛我無法承受,也不相信它會有改變的一天,他為什麼要來?我不忍心看他還要重複一次心酸的旅程。」(彭雅玲﹐2007a, 6-7)這兩段精準又內斂的描寫親子關係的回憶畫面,勾起許多較傳統的為人子女者和他們的父母親相處的共同傷痛和省思。

幻想的空間

「一隻猴子跳上床」的另外一個珍貴的空間是「幻想空間」。在這片想像的空間裡,彭雅玲描繪為人父母對未來孩子的期待、夢想和自己身為父母的期許和希望,同時也對照著年長演員做為人父母過來人的喜悅或遺憾:

定一:「我希望你是一隻小麻雀,啾啾啾,有簡單的食物就能活得很快樂。有的時候,我希望你是一隻老鷹,有銳利的雙眼、強而有力的雙爪、振翅高飛的翅膀。
品辰:「我希望你是一隻波斯貓,你可以撒嬌,可以任性,可以愛你自己。」
品辰、定一:「最重要的是,(兩人牽手走向「超音波」)你就是你自己。」(彭雅玲﹐2007a, 9)

在這段幻想中,年輕父母不能免俗地對孩子的性別、長相、能力、健康、快樂等都作了他們的夢,但是最重要的省思是,他們走過父母權威管教或控制的陰影,期許自己的孩子「可以任性、可以愛你自己,最重要的是,你就是你自己。」如此,他們才能有可能解開過去的陰影循環,讓孩子成為她(他)自己的主人。這樣的期許﹐也冷靜地對照長者們身為父母的真實經驗,彷彿提醒著所有為人父母者﹐必須時時小心地珍惜與子女相處的時光,尊重他們獨立自由的生命,因為一轉眼他們就長大成人了。

在幻想空間中有一段安靜美麗的啞劇畫面「他真的會來」,是母親中心幻想的全家,因為新生兒的誕生、成長而喜悅歡樂的啞劇動作,裡面年長的演員、年輕的母親一起拉拔小孩長大,教他走路、陪他玩耍、哄他睡覺、幫他把尿……,勾起觀眾共同的童稚幸福回憶﹐或是育兒的甜蜜記憶。

現實的空間

相對於幻想空間「一隻猴子跳上床」的現實空間也十分精彩,精彩之處在於這些段落能準確地描繪初為人父母如何接受懷孕的事實,決定擁抱這個生命的禮物,並為這個生命負責任地來「築巢」作準備,也歡喜接受未知,相信「老天爺將會每天為這個孩子為什麼來的這個問題,給我們答案。」

在「種花」一段中,年輕待產的母親看著一朵花,回到現實,決定要把它栽種在土裡,因為她領悟到了「只有這朵花才是現在,就像在一起才是真的一樣。」只有擁包生命的此刻,和胎兒在一起的現在,才是真的。這一刻,是年輕的母親認知到生命就在當下,真正接受胎兒存在的美麗開始。

接著,在許多焦慮、壓力的夢境和恐懼陰影纏缚的回憶交相夾擊,又一一釐清之後,這對年輕的父母終於身心都準備好來迎接新生命的誕生。他們所做的築巢準備﹐是一起清理自己的過往書櫃和年少的回憶,騰出新的空間(心理的、物質的)給小孩; 一起粉刷房子,清洗窗簾、地毯;接收朋友致贈的小孩用品和玩具。這對父母將小孩的玩具一一地在家中的地板上排開,歡歡喜喜地接受並迎接孩子的誕生,並期待這個孩子﹐在未知的每一天﹐給他們驚喜,先生更承諾要一起承擔帶孩子責任。

『一隻猴子跳上床』的女性身體與空間重塑

透過懷孕過程中﹐兩性所經歷的身心變化所轉化成的舞台動作與空間調度的象徵語言,「一隻猴子跳上床」顛覆了許多對於「懷孕」的既定想像和觀念,破除了對懷孕是專屬於女性的、私密的、神秘不可言說的神話,將「陰性空間」的神話徹底打破。並將父親從一開始就涵括在這個懷孕過程中,與母親一起經歷這個懷孕空間的多元和複雜性,也讓觀者正視孩子和父親交互影響的深刻關懷,並不亞於母子,同時也賦予父親在懷孕期間同等的孕育孩子的責任。

這是兩性平等在人生最初始點的真正實踐。「一隻猴子跳上床」也積極推翻了家中傳統父母的威權形象,透過幻想和期許,年輕的父母主勭改變了自己為人父母對子女的期待,來終止威權父母在家庭空間裡的操控循環,將孩子的主權還給孩子自己。在關於女性面對男性質疑為什麼要懷孕生小孩,為什麼要負這麼責任的兩性生育觀對抗戰場上, 「一隻猴子跳上床」指引了一條改兩性對抗為兩性協商的後女性主義路線,像劇中的品辰一直不斷地與先生定一溝通,讓他參與胎兒的生長、活動方式和與胎兒的對話,並與他一起重新反省回溯自己過往親子關係陰影,一起找出他們自己想作的父母樣貌,一起整理自己的年少回憶,一起整理家裡的空間,準備孩子的用品,一起迎接新生命的誕生。這樣兩性平等參與的孕育生命的多元空間的劇場再現,透過身體和空間重塑彰顯肯定兩性在懷孕期間的自我和親職的認同與價值,重現懷孕這個奇妙的生命經驗對兩性的生命所可能帶來的豐富改變,並提出以協商代替對抗的後女性主義新路線,帶來多元的身體和空間展現的形式,讓兩性不再二分對立,擁有更多元的表達選擇與自主的權利與互信互愛和諧相處的可能性。

結論

從女性身體理論、女性文化地理學與劇場再現的理論角度,分析探討歡喜的這兩個近作,得證歡喜扮戲團以劇場再現的象徵方式,展現被忽略和隱藏的台灣常民女性生活經驗,不但肯定也彰顯了台灣女性的身體與空間展現的多元方式,更重塑了女性身體和空間存在方式的既有刻板印象,打破二元的性別身體展演形態,和二元的空間建構與思考方式,呈現獨特的劇場陰性書寫。


參考書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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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雅玲。(2007) 一隻猴子跳上床。台北:歡喜扮戲團演出排演本。

彭雅玲。(2007)一隻猴子跳上床演出DVD。台北:歡喜扮戲團。

彭雅玲。(2005)。廚房的氣味。台北:歡喜扮戲團演出排練本。

彭雅玲。(2005)。廚房的氣味演出DVD。台北:歡喜扮戲團。

Bourdieu, Pierre. (1990). The Logic of Practice. Tran. Richard Nice. Stanford, California: Standford University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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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utler, Judith. (1999). Gender Trouble: Feminism and the Subversion of Identity. New York and London: Routledge.

Grotz, Elizabeth. (1995). Space, Time and Perversion.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Lefebre, Henri. (1991). The Production of Space. Trans. Donald Nicholson-Smith. Oxford: Blackw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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