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歡喜扮戲團」是1995年由彭雅玲創立的口述歷史劇團。
特色:將口述生命歷史轉化成舞台演出型式。
演出:自1995年來,推出「台灣告白系列」作品。每年在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首演,接著巡迴全省,超過三百場。更廣受國際大型藝術節邀約,曾赴歐美演出二十餘次。
創作取材:多與本土文化結合,如歌仔戲、陣頭、那卡西、客家山歌。
藝術推廣:校園巡迴(歲月百寶箱校園巡迴)
社區推廣(主辦好厝邊藝術節、客家返鄉之旅)
國際交流(獲邀英、美、德、荷、丹麥、挪威、義大利、澳洲等國際藝術節演出二十餘次)
歡喜部落格:www.wretch.cc/blog/ustg
臺北市歡喜口述歷史協會:www.wretch.cc/blog/oralhistory

一、我是一個採礦者:
採訪口述歷史的過程中,我仿如打開記憶的寶盒,那些經過生命淬煉的故事如珍寶般自抽屜內滾滾流出;而我又如編輯者,將這些珍珠寶石串成一串串美麗的項鍊。

二、尋找與我生命情感連結、與我現實經驗相呼應的故事,先打動我,才能打動觀眾。雖然這些回憶中的故事離我四、五十年甚或六、七十年之久,但我仍必須找出與我、與現實中生命經驗相呼應的點,如人性共同的生存渴望、與逆境搏鬥、夢想的實踐等元素,找能同時打動現代劇場觀眾的共通連結點。

三、從回憶中找出符碼:
以客家口述歷史為例,
顏色:客家人的藍色;
身體姿勢:客家人蹲在田裡工作;
氣味:鹽漬醬菜是客家人的特殊氣味;
聲音:客家人談話像唱歌,而山歌的幽婉繞過一山又一山仿如把我們內心的曲曲折折一道又一道地撫平、慰藉。

關鍵字:客家口述歷史、肢體劇場、歡喜扮戲團


一、用母親叫你的方式叫你的乳名

我永遠記得我的客家團員第一次進入排練場大家互相見面時,我一直鼓勵她們以客語交談,「我們是不在外人面前說客家話的。」,大家都是客家人嘛!「可是口音不同,我們不習慣。」,「我只有在講別人閒話時才會在公共場所偷偷地說客家話。」。於是我請她們圍坐一圈,「用你媽媽叫你的方式叫你的乳名」,我說。神奇的事發生了,第一個人張著口大大地「啊……啊……」就是叫不出來,第二個人哽咽了……,第三個人叫不出來,鼻子眼睛都紅了……,終於有一個人勇敢地大叫:「阿秋仔,轉回咧,順便拿一根竹子轉回,皮給我繃緊一點喲!」,全體的人都哭了出來,母親叫的名字,太沉重,背後有許多的故事、許多的情緒。

後來我鼓勵她們「誰說世界上法語最好聽,我覺得客家話比法語更好聽。」,她們才打開自己逐漸地有信心說客家話。

後來我請老師來教客家山歌,「客家山歌?不要啦!我們是來做現代戲劇的。」。我知道客家山歌對於習慣在客家庄的人是一種俚俗的娛樂,因為太平常、內容太生活,反而不被視為一種美感。後來顏志文老師鼓勵她們自己創作自己的詞,配上老山歌、山歌子、平板調,唱出了自己的內心世界,她們好愛山歌。我們走過七十多個客家庄,每個客家鄉親都說:「從來不知道客家山歌這麼好聽!」。

聲音,在回顧生命史上,可能是一種痛,痛就是一種很大的能量,一定要善用「痛」這個能量,脆弱使你強壯,因為脆弱引起更多共鳴,讓你不孤單。

然而,生活的符碼不是只能從懷舊中獲得,你也可以創造你自己的傳統,或從忽視掉的生活細節中括約出來。2007年10月底歡喜扮戲團在大安森林公園演出「母鴨翻跟斗」,有一個觀眾拍的照片是曲終人散時一落落疊高高的紅色塑膠椅,它們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出一種很台的美感,無論你旅行到世界任何角落,看到這張照片你一定會感應到「這是台灣」,紅色塑膠椅的效果和關渡大橋、圓山飯店、101大樓一樣成為家鄉的一個符碼了。

提到這裡,你腦子裡一定和我們的網友一樣有很多的聯想,繼大花被單布、藍白拖之後也有人提及辦桌,以及辦桌延伸出來的粉紅塑膠桌布、粉紅碗、湯匙等。

我自己則偏愛塘瓷洗臉盆,我把它用在舞台上好幾回,這種白底印花的水盆在只有在訂婚儀式上會有人用,我們找了好久,最後才在大甲鎮瀾宮前的日用百貨店買到。

然而物品只是物品,唯有賦予它故事,物品才會活起來。當你想找一個「大家都有共鳴的故事」時,最好的出發點是「自己感動自己的故事」。一個有回憶、有生活經驗、有故事的物品,它潛藏著更大的附加價值。

以我做客家口述歷史為例,當我發給每個人一條藍布巾時,我好像給她們進入時光隧道的一把鑰匙,與這塊藍布巾連結的各種回憶如礦區的珠寶般一一發出閃閃光彩。在戲裡常遷徙的客家人離家時是藍布巾,回家時也是藍布巾,每一個人打開藍布巾就是展開這個主人翁自己的故事。到戲的結尾,一個很重要的儀式是離家多年後打開藍布巾,看到自己的客家特色是什麼,客家帶給自己的情操養成是什麼。這個儀式般的ending,是我們花了好幾個星期全體抱著大哭好幾回才說得出口的,雖然每個人只有一句話,卻是人生繞了一大圈才有的深刻體悟。

因為我是學習肢體劇場的,所以我很習慣觀察人的身體。身體符碼也是一個很特殊的文化,就如同有些非洲部落女性會用頸環拉長脖子,日本人跪坐榻榻米。台灣人的身體、骨盆就很適合蹲坐,在田邊蹲坐、在長板凳上蹲坐、如廁蹲坐,你可別以為這很普通,很多其他的民族是無法蹲坐,甚至視蹲坐為獨門「功夫」的。拉丁美洲人骨盆很會擺動,無論男女,走路時扭腰擺臀對他們而言可是最自然不造作的。希臘人很強調胸部,所以希臘雕像男性胸肌很大、女性胸型健美,更有甚者,希臘雕像用胸部「看」外界,只要你拉一條身體方向的延展線,他們是用胸部出發延伸向前向後、向上向下或向左向右的。英國人很強調「頭」,所以他們各個角色都有不同的帽子,頸部以上永遠僵直再以帽子來做頭部的延伸。英國女皇戴帽子,侍衛隊騎士戴帽子,即使日常生活出席派對,沒有戴帽子可都是大大不禮貌呢!台灣人的身體很親近卻不互相擁抱,台灣人的肢體語言不拘小節卻不觸碰他人的器官(如:毛利人的親鼻子或法國人的左右左親三下)。嚴格來講,握手不是我們的禮俗,鞠躬或點頭才是真的打招呼,但對其他許多民族來說,鞠躬比親臉頰嚴重幾百倍。我們傳統舞蹈或武術讓身體線條呈圓弧形發展,不像西方芭蕾筆直向上跳躍或將大腿橫向延展,因此我們習慣弓著身體奉茶。因為太習慣了、太日常了,你會忽視這個獨特民族性的身體符碼。然而,當你將它單獨抽離出來「找一個台灣人的身體形象」,它就有美感上的意義了。


二、從故事的內在精神創造儀式

(一)如「台灣查埔人的故事」中,男人擦澡,有五分鐘之長,但其中觀者不覺冗長,因為那五分鐘仿如儀式性的擦澡讓觀眾陳入五味雜陳家中父母關係的回憶。
(二)例如客家戲「我們在這裡」,最後打開藍布巾,尋找確認自己生命過程中的元素。
(三)例如「母親」中,有一條長白布條,象徵強褓時期母親對子女的寵愛,長大後成為束縛,之後依母親的祝福,那長白布條成為翅膀。
(四)例如「如果你叫我」中,每一個小孩不斷地在玩「一、二、三木頭人」,然後叫「停、停、停」,接著一個老人的故事就在停格中進入回憶,故事因此延展開來。
而劇中有許多的離別,因為這是在講1948年逃難來台那一天發生了什麼事。每一次的離別,八個老人就會進行一個我稱之為「拉髮告別」的儀式,他們先揮手好像在說再見,然後緩緩地將手伸到頭頂心,拉一根頭髮,然後緩緩地讓頭髮隨風飄去,好像一片落葉,四季輪轉生命更迭,再見逝去的,揮別,揮別。
這個「拉髮告別」的儀是在九十分鐘的戲裡出現三次,每次約兩分多鐘,劇中人為無法挽回的生命片段道再見,如同在回顧生命史上我無法隨興地轉頭就走「拜」一聲留下無限悵惘,我要好好地道別,我要珍視這個道別就如同我珍視曾經擁有的生命片段。


三、重新建構最視為日常生活、普通、不起眼、庸俗化的美感

生活,永遠是我們最佳的養分,我們以為每日都看,看到不稀奇了,但,只要用心,去感覺,它,為何一直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是否,也可以建構,成為一種儀式、一種符碼,甚而,一種獨特的美學。
在口述歷史的回顧過程中,第一個功課就是「晚餐桌上」。你或許會發笑,哦,那麼簡單?是的,要記得所有的細節,有哪些食物,擺放的位置,甚至雞頭、魚尾的方向。
家人坐位的安排,吃飯的先後順序,什麼季節吃什麼菜,有些菜具有一些獨特的回憶,有些不是山珍海味卻有特殊的情感連結,或者因為年代不同,那道食物的原味再也無法重現……。接著,就是餐具,碗、盤、鍋、瓢等,要形容得詳細一些,從回憶進入更深的情境,那時候晚餐桌上就不只是晚餐,而是整個屬於你自己的家族史回顧了。
比方說我小時候,家裡用的碗、盤,甚至湯匙內都印有一隻魚或蝦的圖案。因此產生一個有趣的情境:吃素的阿嬤撥開青菜裡面會冒出一尾魚,喝著絲瓜湯,湯匙上會有一尾蝦子。原本以為這件事再平常不過了,但長大之後,在淡水老街的民藝古董店赫然發現魚盤蝦匙早已成為懷舊的古董了。
小時候我們住在一個四百多坪的日本宿舍,陽光灑在蓮霧樹上,透過格子窗櫺印在榻榻米上,祖母每次上完妝都會問我:「我的粉塗得勻不勻?」,我會很認真地檢查然後撒嬌地說:「你好美呀!」,逗得祖母很開心。而媽媽化妝的最後一道手續是塗上口紅後會對自己展開一個美美的微笑,好留給自己美麗的印象,儲備一天的戰鬥力。現在每天早上我離開鏡子前也給自己深深的注視與美美的微笑,祖母、媽媽的「仕女圖」如方程式般印在我的生活裡,讓我對美有更多的期待。

生命是短暫的  回顧  使我們有限的生命無限地延伸



附錄一

「記憶拼圖‧漫遊台北」台北市大同區居民口述歷史記錄


我叫張紅花,今年六十六歲。八歲時給人做養女,在我二十歲時,我養母跟人收六千兩百元的聘金,其中的三千六拿去赤峰街買一間房子。我剛剛嫁過去的時候,連連生五個孩子,常常是前面大肚子,後面又牽一個,推車裡又坐兩個這樣去做生意。我大部分都在中央、大光明、大中華、遠東、國聲戲院烤魷魚,那個時候常常演外國片:「十誡」、「賓漢」,也演過「山伯英台」。不過,常常要躲警察。為了不要繳那三百塊的罰金,第八分局、第九分局,還有那西園派出所都讓我睡過了。生意好的時候,一天賺一萬多元,晚上常常算錢算得眉開眼笑,歡喜地睡去。

陳進興,七十六歲。民國六十年至八十年在重慶北路後火車站附近賣芋頭冰,每天下午三、四點從南部來的雞販、鴨販都會找我比打彈珠、拼輸贏,這是一天當中生意最好的時候,大家都稱讚我的芋頭冰比小美冰淇淋還要好吃。

楊吳金菊,六十九歲。我以前是幫人做衣服的,那個時候可以用機器的人比較少,每天忙到晚上,我都會走路去寧夏路的夜市吃宵夜,順便買做衣服的東西。現在那裡的夜市都沒有了,我感覺我的過去也消失了。

林雪玉,八十四歲。早期在開雜貨店兼賣剉冰,厝邊頭尾都會從店前的電線桿排到第五根電線桿那邊去。從白天到晚上一直在工作,手都不知道痠。別人說是你年輕啦!但是,你不知道收到錢的感覺是多麼有趣啊!晚上家裡的人都睡了,他就在那裡算錢。他小弟就說:「姊姊,你的錢就跟米一樣多!」。那個時候一碗才兩角錢,生意若好,一天就可以賺一萬多元。

周曹婉玉,七十七歲。世代皆在圓環開「中央湯」,二次大戰時,高高的煙囪美軍以為是工廠,卻成為在台北唯一被美軍轟炸的地方。五、六0年代生意好得不得了,古井的水都抽得不夠用。以六十五年收入最好,每個客人收兩元,一天有一萬多的進帳。附近的老人家都會來泡湯,回家好睡覺,即使必須等到半夜兩點,仍然願意等。然而,隨著時代的急遽變化,十二年前結束了「中央湯」。

陳錫傳,五十一歲。華陰街這一帶七月半最熱鬧,最熱鬧的時候,可以連續兩個月做中元普渡、演歌仔戲、布袋戲、放電影,現在則大不如前。陳錫傳是建成國中第一屆畢業的,當時招生暴增到二十四班,同學有多年考初中考不上的,甚至結婚生子的,老師素質也參差不齊。現在,建成國中是家長想盡辦法讓孩子來念的好學校。

林岱吟,七十二歲,建功里居民。做了五十多年的裁縫,當年五花瓣合唱團、蔡咪咪的衣服、群星會歌星的衣服都是他做的。林岱吟認為民國六十四年到七十年間生意最好做,現在成衣到處都是,連他自己也都是買現成的了。

公車二路、十四路經過的下奎府町,隨著後車站、圓環、市政府的消失,大同區昔日的人潮、錢潮盛況不再。當年,延平北路金飾店一租難求,重慶北路野雞車帶來不夜城,叱吒大光明、大中華戲院的攤商如今子孫成群,徜徉在「中央湯」的老爺爺甘願排隊到半夜兩點。民國六十到七十年代大同區的流金歲月,如今,公車二路、十四路連站牌也都不見了。



附錄二

「台灣告白(六):我們在這裡」客家口述歷史記錄


張碧珠:
打開我的包袱,裡面是養母滿滿的疼愛。

陳秀春:
這張照片是我小時候
和七個兄弟姐妹一起照的
我們姊妹都沒有送人
大家一起長大
這對我來說很有意義也很寶貴

劉文瑞:
我把過去所有煩惱拋開了。

羅淑郁:
打開包袱有一張相片
是我們兄弟姐妹和父母的合照
當時父親很疼我
祖母要賣我時
他把我藏起來的

張 增:
這包袱中包的是我的舊衣服
這舊衣帶給我許多溫情與思念

王璽嬿:
包袱內有我八歲時
父親揹我過吊橋的記憶
在他的肩膀上,我感覺無比的溫暖

邱惠美:
我離開家時
包袱裡有我爸爸賣稻榖
換來的註冊費生活費
那時我不曾拿過這麼多錢
現在我賺的錢比這更多了
我不用再跪在田裡除草曬腳板了

王春秋:
以前家裡窮沒什麼好帶
這舊的包袱隨著我多年
我現在有自己的房子
有自己的家庭也有了孩子

林菊英:
打開包袱,看到是年輕時寫的日記本
裡頭有我很多的夢想與希望
我帶著它 一步一步陪著我走

溫玉清:
打開包袱裡面是年輕時的債務
現在都還完了
孩子也長大了
現在沒有煩惱

許月梅:
這布巾裡面
有我從小到大的生活日記
它帶給我很大的
勇氣與堅強的力量

黃淑蘋:
我的包袱裡有一張小小的相片
我媽媽抱著我站在中間
爸爸站在最後面
哥哥姊姊站在兩旁
看到這張照片
我覺得我媽媽最愛我
我最幸福

劉蕉妹:
我拿這個包袱
與我先生打拼一生
我當時的決定 至今不後悔

◎本文收錄於《聽歷史在說話:科技與產業口述歷史》(高雄:國立科學工藝博物館,2008.11),頁152–1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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