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言
  口述歷史近五年來在台灣方興未艾,從報章雜誌中刊載的憶舊故事或書局中成列的以老照片為主的記事,甚至連老歌、老俚語等都可集結成冊。似乎透過回顧台灣近百年(更貼切地說是近五十年)的社會民生百態可以填補記憶的哀思;或更應該說,在這塊百年內幾經政權轉移、外來移民的土地上,透過生命經驗的記錄,我們有機會重新認定「台灣人」之於我們每一個人的意義。

二、口述歷史在英國以族群為主
  口述歷史在英國行之有年,大致上可分為當地百姓生活共通史及外來移民族群奮鬥史。前者之主題有「祖母的玩具」、「我們的聖誕節」、「第一個工作」、「回首當年話電影」、「媽,大戰期間妳做啥? 」等。後者則是大英國協遺留下來的歷史見證,如愛爾蘭人過去在英國有「白奴」之稱,是白種人裡最低的階層,在愛爾蘭族群裡自有「愛爾蘭裔情結」,又如猶太人因歷史緣故群居一起,向心力強,在婚姻關係中又以「母親為猶太人才算猶太裔」,更為封閉的族群加上一層束縛;亞裔族群--事實上英國英語的"Asian"--幾乎只是指印度人,印裔族群對英國人和社會是又敬又恨,基本上印度人的生活哲學、邏輯思考與英國人格格不入,但他們也愛英國社會的制度化、效率化,因此在英國,印度人可真兩極化:一是「極英國化」,完全忘了自己的源頭;一是完全封閉在自己的傳統生活模式中。那少數夾在中間的人,想找到自己的認同點真是難上加難。而英國之痛可以算是那些所謂的西印度人或稱加勒比海人,他們不像前三個族群深懷著自己的歷史情結,他們已有好幾代被「英國化」了,在大戰期間大英國協以「祖國需要你」(Your Motherland Needs You.)為由把這些原來從非洲運到加勒比海群島的奴工召喚到英國本土。原本打算讓這些人做些傭兵、傭工之類的雜役,豈知演變至今,在這講究彬彬有禮的紳士之邦,他們除了聲音大,動作大之外,每年八月在倫敦Notting Hill Gate舉行的嘉年華會上便知道他們也聲勢浩大。
  為了滿足各個族群的認同追尋之路,英國文化局(Arts Council)鼓勵成立以各個族群為主的劇團,稱為Community Theatre,並在各族裔中推派一人駐進文化局成為Director of Community Theatre。之所以不將以上這些字翻成中文的「社區劇場」,是因為在台灣我們將「民生社區」、「大安社區」等稱為社區,而在文建會推展的「社區總體營造」中,我們看到政府花下大多數的錢在做硬體的規劃;然而,需要長年的醞釀與累積的軟體陪養,往往在文化官員要求「參與人數,活動績效」下淪為廟會活動。反觀英國的Community Theatre 不是地理名詞,而是以人為主、以族群為主的劇團。
  英國流轉歲月中心 (Age Exchange Reminiscence Centre)從一九八四年起,導演潘史懷蕊(Pam Schweizer)招募群專業的年輕演員到各族群拜訪年長者,將他們的生命故事記錄下來,回到劇場編輯成故事演出。這種由年輕專業演員演年長者的故事頗符合Age Exchange字義上的精神。到了一九九三年,他們發現這些年長者說故事說得精采極了,其真實性更是令人感動,於是在三月間成立了老人劇團。巧的是,在台灣,一九九三年三月我們也成立了第一個以老人為主的魅登峰劇團。

三、口述歷史「劇本」都是一則則真實的故事
  「口述歷史」通常讓人誤以為是歷史課本裡的那種歷史,其實它是生命中的經驗,生活上的一段故事。它不必是「偉大的歷史」,它不必是「創新的故事」,它有的只是生活中的瑣碎,生命裡的真實。流轉歲月中心最近的一齣戲是「我的第一份工作」(My First Job) ,描述五、六年前,當她們(一群老女人)十四歲初中畢業便被認定得出外謀生,有的送牛奶,有的上工廠,有的去人家家裡幫傭,有的幫父親上市場賣菜等等。這些全不是了不起的故事,但她們鉅細靡遺地介紹如何找工作、見雇主的心情、工作上的不適及第一次領到薪水花錢給自己買東西的情景。透過這些小片段,我們得以窺見當年英國的經濟、社會狀態;透過她們「真人真事」的搬演,我們感受強烈的同理心。他們樸拙的演技以老歌串連,連不懂英語的德國觀眾也含著眼淚,笑聲不斷,結尾更報以熱烈的掌聲。
  在台灣以口述歷史為主的「鹽巴與味素」於一九九四年開始,以中年人的感情世界為故事主軸,懷舊的成份不大。嚴格說來,一九九五年歡喜扮戲團的「台灣告白--歲月流轉50年」才是口述歷史劇場的出發。其中以來自全省各地老藝人的歌聲串連出二次大戰前後台灣五十年來的變遷,雖然題目很大,但其內容也是由許多生活上的小故事集結而成。一般人,甚至文化中心的承辦人員以為老人劇場的演出只是給老人看的,但我發現我們的演出觀眾群中有百分之七十五是年輕人,我們只是開發了百分之二十五給從來不進劇場的中、老年觀眾,而鼓勵我們再做下去的,是年輕觀眾的反應:「我們要多知道這樣的老故事。」「我們喜歡這樣的鄉土情懷。」「即使其他專業的團體都沒有做過如此令我們感動、貼入我們生命深層感情的演出。」年長的觀眾則因為長年被壓抑的歷史情結得以抒發而涕泗縱橫。
  今年,一九九六年八月我們從德國學習到籌劃製作「歲月百寶箱」,為口述歷史劇場的推廣做暖身,希望收集六十歲以上中、老年人的故事,將之裝置成「歲月百寶箱」。我們將做展覽、出版,更要將故事編輯成演出素材。
  十一月五日到九日我們將於台北幼獅藝文中心演出「台灣告白(二),黑狗兄、黑貓姊遊寶島」。故事以陣頭大師吳天羅為主,以他跑江湖賣藝的每個階段反映出台灣底層生活在這五十年來的變遷。在老人劇場崛起的「老」演員李秀將飾天羅嫂,有精采細膩的「老揹少」演出。天羅伯的女兒鳳珠、媳婦美珠也參與演出,親身演練小時候天羅伯以種土豆的口訣三步一扭來教她們車鼓的情景。
  「台灣告白(三) 」將於明年六月演出「台灣的查埔人」,兩位「老男人」將在這女權高張、「打倒父權社會」的壓力下訴說六十多年來他們如何走過生命。

四、還有許多事要做,「生命有限,回顧使我們無限」
  我們要做出版品,我們要做錄音帶,我們要繼續推廣「歲月百寶箱」,我們要做「台灣告白(四) 」、「台灣告白(五) 」、「台灣告白(六) 」。我們很興奮地要走更長的路,汪其楣老師曾在電話中告訴我:「希望你得有心理準備,以前我在美國也帶過一群老人演戲,這些年來他們一個個老去。」我知道,我也害怕。去年十月我們與歐洲老人劇團聯盟一起做藝術節演出。今年五月開會,德國團已有三位老人過世,在錄影帶中那位活潑的希臘女人也在不久前去世。一年多來我們團員有幾位有輕度中風傾向的,有胃病開刀的,有局部癌症開刀的,有脫腸開刀的,更有一位加入扮戲團一年多的團員,在今年年初被醫生宣告只剩幾個月生命的癌症患者蔡益山先生,以「我要和祂拼一下」的決心拒絕開刀,憑著草藥及意志力熬了過來。他在「台灣告白(一) 」裡隨我們巡迴演出,「台灣告白(二) 」、「台灣告白(三) 」裡也都有他。做了一輩子電影放映師的蔡先生改行做了「演員」。我給他的功課是:「還有好多事要做,要好好活著!」
  我害怕老去,我害怕消逝,我害怕面對無知的死亡而失去活著的勇氣,口述歷史劇場的工作讓我明白生命是有限的,回顧過往的足跡使生命無限。

(作者:彭雅玲,歡喜扮戲團導演。本文原刊於歡喜扮戲團「台灣告白(二):黑狗兄黑貓姊遊寶島」節目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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